从任何意义上来说，Lane都已经是个成熟的反派了。他拥有层层保护色，财力与关系网遍布全球，没人确切地知道他的势力，却总能轻而易举地被他冰冷，高傲，充满底气的，“我上头有人”的作派说服，他知道其他同行把他叫做“那个装模作样的英国人”，他们没有见过Lane在西伯利亚的荒原上啃着融雪过活的时候，时间太远，连他自己也不怎么想得起来了。

这几年来，August偶尔责怪过Lane对自己伪装的破坏，他是Lane关系最近的合伙人，总有些蛛丝马迹留在他们俩的合作中，而Lane却越来越不在乎保密工作的重要性——他没办法在乎，和每一个势力发展到瓶颈期的大佬一样，他需要跳出安全区，让更多势力看见自己，更不要说那些潜在的招揽对象，策反精英特工是件顶顶危险的活儿，他们可不满足于看见你若隐若现的触手，这个藏在阴影里的庞然大物必须得伸出头来。

Lane冒的风险有所回报，短短几年里，他在暗网的势力榜上一路向前，把August快乐地甩在后面，像个真正的大人物似的，在地球上的每个重要城市都拥有一座采光良好的高层办公室，香槟，大理石砖和俄国保镖，即使那从来没在August那激起应有的深刻反应——让August和他的嘲讽见鬼去吧，Lane忿忿地想，婚后男性的格调早被冲入了下水道里。

他当下所在的办公室布置只能算是勉强及格，时间太紧，巴黎的属下没能准备得非常周到，大路货的红酒甚至令Lane忍气吞声地翻了个白眼。

高脚杯旁，Lane的电脑屏幕上播放着两分钟前的监控画面，摩托车的轰鸣被电子噪音遮叠得很不清晰，但Lane并不需要通过那点可怜的像素来辨认在高架桥上风驰电掣的身影。

过去十年间，Ethan Hunt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又无聊的美国公务员，虽然Lane早已被迫成为August摆在自己社交圈子里的纸牌人，可这并不代表着August会向他敞开自己的私人生活，事实上，他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提到Ethan的次数都少得可怜。

深夜的会议室里，August满不高兴地一边边往上捋袖子，曾经高级的布料又皱又软地耸拉在他的手腕处，“Ethan把这件衬衫放进烘干机里了。” 他说。

午夜零下二十度的沙漠，August和Lane并肩躺在沙丘背后，前者忽然道：“那座雪山长得有点像千层面。” 

下一刻，他扭头向面露不悦的Lane解释道，“……今天晚上本来和Ethan订了意大利餐厅。”

当然了，还有最后的离婚闹剧。

洗衣黑手，千层面爱好者，心理咨询的拥趸，Ethan Hunt，这就是他给Lane留下的所有印象。

最近又多了一个，超级特工。

在过去的48个小时里，Lane在巴黎的据点遭到了毁灭性打击，每当他办公室里的监视屏又黑下去一块，就代表着Ethan又切除了他的一批眼线，这名特工孤身一人前来围剿Lane，行动精准有如手术刀，锋利无匹地割断他的网络，一片又一片，最后将他困在信息孤岛上。

Ethan的目的如此明显，他的身影屡次被手下通过无线电波传来，却总是慢上一步。Ethan对Lane的势力了如指掌，他知道他在巴黎羽翼未丰，无法组织重型火力，他知道他的每一个安全屋和隐形码头，他甚至叫得出Lane手下几个小头目的名字，试图将他们策反，Ethan没付出多少代价就将Lane在此地的防线撕出了一个小口子，他现在正朝着他而来，按照Lane收集到的资料，Ethan永远会这么直直地朝着任务目标而来——而他的监视屏此时又熄灭了一块。

是August，Lane知道是August，一阵被背叛的刺痛击中了他，August将他卖给了Ethan，抑或是整个美国政府，这是他没能想到的，当然啦，他也曾经试图一枪射爆August的脑袋，再把他炸进三十米深的大坑里，可他到底没有背叛他——犯罪大师之间的杀戮只能算良性竞争。

幸运的是，他还有一点后手，在这行里，你永远得有一点后手。

Ethan正显而易见地向他靠近，最近的一次袭击中，Lane发誓自己听到的爆炸声不仅仅是从监视器里传来，塞纳河畔的空气里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。

Lane也知道自己的人手不够——在六个小队统统消失在夜色之中后，再多的人手也不能算够，他急步回到桌前，打算召回在外搜寻Ethan的所有下属，让他们全都回到这栋大楼里来。

在他的手机旁边，监视屏里，Ethan Hunt正看着他。

“你还不打算出来见我吗？” 镜头里的Ethan有些灰头土脸，他仰视监视器，黑白画面中，那双绿眼睛是冰冷的浅灰色，如同燃烧到极致的琥珀，他盯着Lane，神情里带上了一点儿沉着的轻蔑，“我会找到你的，我们大可以省掉这个步骤。”

Lane知道他说的是实话，他手上的手机安静得像是死了似的，没有属下回应他，追踪点在地图上逐一消失，像是在夜空中观看一场城市大停电。

他认出Ethan现在正在离他只有几个街区的一座安全屋里，手上拿着属于他一名得力下属的通讯设备，真可惜，Lane心不在焉地想，我还挺喜欢那个骨科医生的。

Lane透过幽暗的夜色望向月光粼粼的塞纳河，往南三千多英里外，东非的白沙滩上有一座树屋，那是他为这一次撤退选好的安全据点，那地方浪漫极了，没有信号，没有飞行航线，当地土著连字也不会写，August对此地一无所知，只要他能够离开港口驶入公海，他就能像以前一样消失在风里。

可Lane知道Ethan也同样在夜色里盯着同一个地方，那个该死的，嚣张至极的幽灵，他徘徊在Lane的四周，散播失败和恐惧，等待着他露出头来。

在Lane所查到的IMF资料里，许多人将那些特工描绘成幽灵，同行们满怀怨恨地为他们增添光环，想想看吧，这一秒你还吃着牛排听着歌剧，回味自己的周密计划，忽然之间，砰！资料不见了，砰！保险柜空空荡荡，砰！一个面目模糊的黑衣人正吊在你电梯底下。

Lane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坐落在河畔的，有十多层楼高的落地窗，随即被自己荒诞不经的忧虑给逗得发笑。

“我有时间，” 他冷冰冰地说，“我有全世界的时间。”

“——是吗？”

Lane足足反应了一秒钟，才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来自于身前而是门口方向，而当他回转身时，已经修复好了刚才龟裂的镇静。

“August。”

August站在门边，衣着整齐，志得意满，看上去比他千里奔波的丈夫要体面得多，向他点头：“Lane。”

这一对多年的合伙人，有志一同的野望和信仰，连风格品味也不无相似，两名享名已久的犯罪大师相会，正该有足够腔调，在调暗的灯光下如镜面对望，微微冷笑，姿态克制高深，仿佛自己的事业有十二分哲学与审美上的意义。

“需要我关掉摄像头吗，” Lane轻轻地道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，他就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，“你就不用在击碎我的脑袋之后被你丈夫追缉出境了。”

“用不着。”

August看了一眼监视器，由于信号延迟，屏幕里的Ethan好像刚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，他看起来惊愕万分，有无数个问题正争先恐后地要第一个冒头，几乎把见到August安全无恙的喜悦都给一脚踹到了角落里。

Ethan捕捉到了August向他露出的一闪而逝的微笑，仿佛他神奇地出现在Lane的办公室里完全无足轻重，可Ethan没办法这么轻易地把这事放过去，August来到巴黎却没有联系他，独自出现在Lane的藏身点却没有携带大批CIA特工，这本身就足够可疑，他来去自由，行踪飘忽，和任何一个被政府逮住的污点证人都有很大的差距。

“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丰厚的交易？” Lane的问题恰恰与Ethan不谋而合，他差不多能猜到August是怎么从CIA的控制下脱身的，在他们这个级别里，再怎么罪行累累的侩子手也很难因为一次逮捕而就此溃败，审讯室背后是另一个游戏，双方坐在铁桌子前掀开底牌，这时候，暗网里无孔不入的信息流就派上用场啦，你知道下一场总统袭击的幕后策划，你知道许多大人物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秘密，谁背叛过谁，谁想要攻击谁，谁睡了谁，玻璃墙后面的长官们想要你继续说下去又想要你闭嘴。

August不作声，他审视地看着Lane，即使身处上风也面露警惕，Lane看起来倒要比他轻松一些：“得了吧，August，跟一个死人说说有什么坏处？”

“抱歉，” August不置可否地道，“这里不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

这下子，Ethan能肯定August的出现并非来自官方调令了，从他的角度，只能隐约地看到August的侧脸，那道流弹擦过的伤疤还清晰可见，除此之外，August看上去并没有一点狼狈，Ethan努力地注视着镜头角落，感到这两天来在自己内心深处翻腾不休的火焰正逐渐冷却。

他没有见过这样的August，冷酷从容，挟着血气和寒风，即使是早些时候拿着扛着机枪在炮火连天中奔跑的August都没有现在这么使他觉得陌生，记忆中John Lark的档案片段又重新回到了Ethan的脑海里，那是一名隐藏多年的跨国犯罪首脑，他该老谋深算，该精明残忍，是蜘蛛与毒蛇，冰冷闪耀的上位者，跟Ethan记忆里的August没有一点相似——如今就在他的面前。

画面中的Lane忽然消失了，片刻之后，右手持枪的August走到了办公桌前，Ethan意识到他正将Lane逼到房间另一头。

他们在塞纳河畔，Ethan大脑里的推理机器自动自发地运转，他们一定是在紧临河畔的某座高楼里，或许是有落地窗的高级宾馆，August需要Lane站在窗前，子弹的后挫力会将尸体直接带入河中。Ethan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行动，资料里能对应上这些条件的地方并不多，稍加排除就可以找到，但他一动不动，他盯着屏幕里越来越清晰的August，August却没有低头看他一眼。

咔哒一声，August手中的枪打开了保险：“遗言？”

有那么一瞬间，Lane的表情扭曲了，他眼中真切地跳动着怒火，想要扑过来扼住August的脖子，可骄傲最终使他很快恢复了冷漠：“你真可悲。”

“好的。” August脸上泛起胜利者的微笑，同时扣动了扳机，“现在跳吧。”

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并没有发出爆破声，动静更大的是通讯那头传来巨大玻璃碎裂的尖锐脆响，一直注视着August的Ethan比Lane还要更早听见这句话，他同样很快发觉，除了玻璃碎片哗然落地的嘈杂之外，没有重物跌入河水的声音。

高楼之上，空空荡荡的落地窗前，Lane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。

即使是片刻前的死亡也没有让Lane如此失态，他看上去迷惑极了，微微张着嘴，没能及时作出反应，August的微笑越扩越大，他放下枪，得意洋洋地看着Lane，之前矜持高傲的样子荡然无存。“怎么……”

“我劝你抓紧时间跳下去，” August心平气和地建议道，“Ethan很快就找来了。”

Lane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，看起来比August开枪之前还要想掐死他，可他到底还是忍了下来，Lane阴沉着脸最后瞪了多年的合伙人一眼，转身跃入巴黎的茫茫夜色之中。

August额外多花了一秒欣赏对方并不存在的背影，才在办公桌前坐下，面对多日不见的丈夫露出笑容：“Ethan！”

片刻的安静。

“你专程从伦敦赶来，是为了在我之前救走Lane。” Ethan的声音低沉，面对August做作的高昂兴致不为所动，事实上，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之中还要生气得多，这甚至跟Lane是否逃跑的关系并不太大，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，恨不得把August一把从屏幕里边揪出来，“你说得对，我很快就能找到你。”

“这我相信，” August点点头，“可你不能逮捕我了。”

Ethan微微一愣：“什么？”

“我的档案一片空白，John Lark不再存在。Lane想要知道我做成了什么交易？我给了他们一切，CIA都没有权限接管这笔投诚，不管你相不相信，我这么多年的成绩可很不一般，” August骄傲地扬了扬头，“当然了，那些大人物不至于接受我的威胁，但如果我愿意交出所有肮脏的小秘密，仅仅想要做回一个自由的美国公民，这还是蛮划算的，对吧？——Ethan，你都不知道他们一年能签出多少张特赦令！”

Ethan说不出话来，就像刚刚的Lane一样，他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。即使他之前做出过种种猜测，也想不到August会为了他放弃一切，淡淡的不真实感萦绕在他的心头，甚至阻隔了本应生出的感动。

“我们能换个地方说话吗？” Ethan最终说道，“面对面。”

August摇了摇头：“抱歉，Ethan。我还得赶在Lane之前去收割点战利品。”

Ethan稍微思索一番，接着便恍然大悟，忽然有点不合时宜地想笑，August失去了自己的全部势力，这是真的，但他并未放弃，多年来了如指掌的老伙计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最好倚仗，在IMF小分队的帮助下，被剪除亲近党羽的Lane被逼得仓皇外逃，而August正好能够趁机接管他在法国的所有布置。

“你利用我。” Ethan慢慢地说道，“你利用我，又救了我，你……”

他停了下来，这件事情本不应该这么复杂，August本不应该这么复杂，这个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人，他竟然从来没有看透过他。August的确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，可转眼之间，他又夺回了自己的优势，作为一名特工，这实在是Ethan职业生涯中非常讽刺的一笔，他被一名恐怖分子所搭救，辗转各地最终还把战利品送到对方手上，而作为他自己，他自己……

“嘿，Ethan，Ethan。” August在屏幕那头叫他，像个高中生男孩似的趴在桌子上，把两只西装袖子都给蹭皱了：

“我爱你。”

噢，这可不行，Ethan可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丈夫，无论婚姻里的另一方犯了什么错，只要亲亲热热地撒个娇就能让他把一切抛到脑后（倒不是说这件事里最严重的危机是他们的婚姻）。Ethan默不作声，面无表情地表达自己的挫败和谴责，你真是令人不可思议，他的神情清清楚楚地暗示道，你以为凭着一句突兀的告白，就能把这件事给揭过去？老谋深算的阴谋家，John Lark，不可能会这么天真——

可是，August契而不舍地冲他微笑，一点儿也没有几分钟前的矜持样子，在Ethan眼里，他看上去又熟悉了起来，他又没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传说中的军火贩子联系起来了。

“你还想知道什么？我能告诉你所有事。”August说。

这听上去真像是炫耀。他在短短几天内便化解了两人的事业危机，还将Lane这个巨大的彩蛋送到Ethan的手上，比起在官方压力下灰头土脸的Ethan来说，August在不同阵营之间来回切换的轻松写意简直让人嫉妒，乃至于这个用自己事业换取Ethan清白的故事感人程度也大打折扣。

Ethan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，August这样无所顾忌地向他解释一切，好像笃定Ethan不会生他的气似的，他们约定过再也不彼此说谎，他也没有办法在Ethan面前说谎，只要Ethan看着August，就知道他所说的都是真话，这真像是他们过去十年的婚姻，谎言所构建的生活与爱，精心编织的算计和未来，虚假和真实彼此重叠，谁也说不清对错，然而当他们两个聚在一起，当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睛，那一小片不加掩饰的，跃动着爱情的，赤裸的心啊，无论隔着多少欺骗，隐瞒，谋划和对立，只要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睛，就仍然想要彼此拥抱。

良久，Ethan叹了口气：“我们还是得谈谈。”

“我会回来的。” August瞬间神采奕奕，仿佛刚才Ethan答应了他一件了不起的大事，“我很快就会回来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