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开始,余顺天以为地藏什么也不懂。
“那粉是毒品,害人的,沾上戒不掉。”
“我知道啊。”
地藏胡乱点头,他踩在布满青苔的水管上,徒手去扒石墙下边的砖石。
“白粉嘛,好多道友都食,他们家里老鼠都没一只,要饿死的。”
地藏表情全然无所谓,像在说平常八卦,余顺天却心里一紧。
“吸毒的人……这里也有?”
地藏回头看他,咧嘴一笑,随手指向余顺天家方向。
“那天跳下去的一个不就是?没钱断货了,想得要死,14K也敢抢。”
地藏如此轻易地说出死,残忍又天真,像是全不懂得,又像是已见得太多。
余顺天一时接不上话,地藏在他眼里是要人接济的矇昧孩童,心智简单到不值一提,可又另有一套丛林逻辑,生有时,死也有时,实在不是孩童,是幼兽。
他无可奈何,最后只说:“知道危险,以后都不要碰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 地藏终于撬开一块残砖,拖出湿淋淋的塑料袋跳下来。
缠得密密实实的袋子解开,里面竟还干燥,露出数十个小药瓶。
“上个月就搞到了,我不识英文,卖不起价,天哥你看看。”
余顺天低头打量,他知道地藏说的搞,实则便是偷,也不知道到哪里偷来,包装商标都齐全,脱手最方便。他在城寨里住久了,看见赃物也不再心情微妙,随便捡起一瓶:
“deramaxx……这是胃药,三四百一支。”
地藏听得眼神一亮,赶紧把袋子捡起来重新封好:“发达了!去找鼠药强,看他这次还怎么跟我们压价?”
余顺天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,躲掉那个脏兮兮的袋子,他虽然穷了一段时间,骨子里的养尊处优倒尚未被消磨,对钱仍旧没有什么实感,地藏成日里偷抢拐骗,为得来的一点小钱兴高采烈,他确实不能感同身受。
“周一考试,我先回去了。”
他匆匆地找个借口回家,地藏也没再追着他,晚上把赚的钱拿来,余顺天自然没要,可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,他不图赚钱,仍旧干上了帮地藏验货的活,余顺天一双眼睛是在富贵里历练出来的,从前只觉得再平常不过,到这里才知道看牌子认真假货也是一门罕见技能,渐渐的有其他小孩也拿着东西找他看,他们人小受欺负,销货时总要被骗,更不敢找成年人帮忙,道上流行黑吃黑,自然是吃小孩子最便宜。
余顺天做着做着,也觉得挺有意思,五花八门的赃物从他手上流过,才知道原来什么东西都可以换钱,政府拨给贫困家庭的免费奶粉,整袋整袋地被母亲出手,从止痛泵里偷取的吗啡,装在医用密封袋里,由看护病人的护士亲自送出来,地下世界的触角无孔不入,从每一个他难以想象的细微处榨取利润,又教给他许多似是而非的知识,余顺天有时想想,地藏就是在这样的漩涡里长大,大千世界的物欲从他身侧流过,万事均有估价,无物不可得到。
他自己仍旧不拿分成,好像能借此与其他小孩划出一道界限,再者也没法和母亲交代,后者一天打三份工,如今仍以为余顺天是每日关在家里读书的乖学生。
有用的人,名声总要被传出去,余顺天于是更加小心谨慎,他心中仍有敬畏,生怕给自己和母亲惹上麻烦。
深夜九点多,地藏往余顺天家里跑。
他本来就没有家,不用操心三餐时,在街头巷角随跑随跳,天生天养,也只有余顺天家里和公共厨房寥寥几个落脚处,他知道余顺天母亲无差别厌恶城寨里所有肮脏小孩,来时总先对面远远地看一眼,要是那倒霉师奶在家,掉头就走。
今夜余顺天家里比平时更热闹,人影晃动,桌椅撞击声不绝,这情景地藏再熟悉不过,是有人在砸东西。
他跑到租屋门口,刚好听到男人咆哮的末句:“——当我没眼看没耳朵听?鼠药强说了,你儿子抽成还多过油麻地捞家!”
地藏从小窗里往里面望,堪堪看到一个男人背影,有女人站在他对面,余顺天似乎被母亲挡在身后,看不见脸,只是听见他嘶声反驳:“说了没有!没有就是没有!一分都没有!“
男人似乎被激怒了,踩着满地碎片一把揪住女人要将她甩开,女人尖叫一声,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抓挠,紧接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扑过来,屋内混乱成一团,地藏也没看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只记得厮打怒骂声中,以一声撞击闷响为终结。
屋内顿时一静。
地藏在门外,隐隐想到什么,倒抽一口冷气,试探着喊:”天哥?”
这声音大概是惊醒了屋内的人,先是余顺天的声音重新响起,他惊恐万状,抖着嗓子轻轻叫:“……妈?妈?”
又听见男人在说:“不是我……是她自己……!”
地藏在门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,拍门半天无人开,想起平时救场时最有效的对白:“差人来了!”
他喊完便闪到一边,果然门被猛地推开,男人慌不择路地奔逃而出,很快消失在城寨深处。地藏再探头进去,余顺天坐在地上,双手沾满血,还在试图堵住女人额角的狰狞伤口。
他并不抬头,却在地藏进来时忽然问:“他跑了?”
地藏点点头,意识到余顺天没看他,又说:“我没报警,差人不进来的。”
九龙城寨向来是法外之地,别说是错手打死了人,社团公开聚会也别指望差馆来查一查。
余顺天眼睛干涩发红,喉咙如火烧,茫茫然地看地上的血,地藏没提送医的事,他也没提,余母眼睛大睁,死也不闭上。
是做梦吧。余顺天周身冷得彻骨,眼前仿佛隔一层薄雾,这满地狼藉和尸体,全不真实,可是在最深的噩梦里,他也想象不出如此惨烈的结局。
他不敢动,不能动,呼吸也觉得撕心裂肺,直到被地藏抓住手臂,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。
地藏挨在他身边,鞋也蹭上血渍,担忧地看他:“天哥?”
余顺天与他对视,不知不觉间一口气松掉,铺天盖地的疲惫袭来,好似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去,他靠着地藏的肩膀,似哭似笑地咧了咧嘴,脸上却是干的。
地藏努力地搜寻安慰好话,也不知道从何说起,他于死亡太熟,于亲情过于淡薄,乃至于无法想象此事是何等惨痛,只能拉着余顺天的手,丛林里,同群的野兽会挨在一起取暖,地藏在天哥身边躲避那一夜,是他感觉最安全的时候。
余顺天任由地藏握住他,心里惨淡地笑了笑,发现自己有生以来一幕幕的不堪,机缘巧合下,全都被他看见。
从那以后,余顺天就变了。
他迅速地消瘦下去,少年轮廓勾出冷峻线条,不笑的眉眼锋利,本来一团天真骄傲,此时都不见踪影,跟同伴们坐在小天台看完这个月赃物,忽然说:“我要分三成。”
照地藏来看,余顺天这是想通了,他本来就聪明,能写会算,遇事还稳得住,不早早出来赚钱还等什么?读书毕业卖保险的人地藏见得太多,也不觉得有多么值得羡慕,偏偏余顺天要当作人生目标。
后来,余顺天联络到了油麻地一家数码店,暗里是地下交易的倾销地,作为固定的出手渠道,大家收入因此稳定许多。如今所有货物都过余顺天的手,他果然和余父说的,暗地里抽成多过当地大捞家。
有钱之后,自然就有人眼红,底下少年不服,同行抢货,样样都逼上来,余顺天放下算账的笔又拿起刀,砍人总不会比物理公式难学,他见过森罗地狱,再不怕血。
那些封皮整洁的英文书,自此没人见过。
地藏仍旧跟着他,三五年时间,大家攒下一些钱,倒都没搬出城寨。余顺天身边已经聚集起一些人马,仰仗着他做中间人,看他有钱有路,渐渐地风光起来,地藏比他在街头混得更久,手下却从来没什么别人,他向来独来独往,不去领别人的分红,自己揾的食也不要别人来吃。
余顺天偶尔提醒他一句:“也要找点自己人马,才容易出头。”
地藏笑着说:“我跟着天哥,还用担心出头?”
这话当真应验。两个月后,就是地藏14岁生日,他小时候蓬头垢面,如今也长出几分秀气,骨架纤长,在闹市中提刀行走,既野又灵巧,众人皆躲避。
他拎着一箱啤酒回到城寨,不巧撞上哪个社团聚会,数十个人站满城寨中心,前面几排西装革履,业务发展一看就不错,地藏正打算绕道走开,不料身后传来余顺天的声音,是在喊他。
他转头再看,余顺天站在人群最深处,身边一个矮胖老人,是话事人的位置。余顺天微微仰着头,神情和平时略为不同,颇奇怪,地藏想了半天,才发现他居然是在笑。
余顺天说:“地藏,这是南叔。”